柔花与仇郎 第15章

  忙碌匆促,乱了一阵时候,而今,似乎已平静下来。
  静眉合起记事册子,将朱笔搁下,纤指轻捺眉心,书房中的油灯火将她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墙上,四周静谧谧的,流泄出一份清寂。
  以为风叩帘栊,抬起眼,却见男子身影印在纸窗上。
  她起身步近,推开窗子,瞧见骆斌负手而立,半边面容浸淫在月色中。
  「这麽晚了,怎麽不睡?」她问,声音轻轻哑哑,眸光深切。
  近来,她常这麽看著他,澄澈的眼眸多了些什麽,又按捺住什麽,有些激切、含怯又含情,荡著近似怜惜的情意。这教骆斌惊慌,竟害怕迎视那样的眼。
  「小姐呢?」夜如此深沉,他为何不上床安眠,却从房中走出,静杵到这儿?骆斌自问,他答不上来,心底深处发出他拒绝去听的嘲讽笑音。
  「煜哥在外洽商,这几日都不在府里,有些工作我得照看著,我……我还不十分熟练,所以忙晚了。」这些日子大家都忙,今晚终能和他静静谈话。
  他抿唇不语,身形微动,面容离开月光,完全隐在暗中。
  「骆斌——」他要回房了吗?她还想同他多处一会儿呵。静眉见他动作,不禁紧声唤出,两脚自有意识,跨出房门,盈盈来到男子面前。
  那男子神色清冷,心思自知,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注视。
  「小姐请回房休息,公事虽繁,身体要紧。」
  静眉轻轻笑著,如醉人琴音,硬是绕到他面前,望著那张严谨的峻容。
  「骆斌,我、我有些话想告诉你……我很谢谢你,爹走得突然,家里事情好多好多,棉田、纺织厂的事务我毫不熟悉,煜哥又得应付外务生意,若没有你,我、我真不知该怎麽办……」
  男子的胸膛隐隐起伏,气息陡地粗重,在瞬间已做调整。
  「小姐言重了,这些是分内职务。」
  「不、不——」她摇头,小脸真切,朝他更近一步,唇嚅了嚅,却不知说什麽才妥当?才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心思?
  「骆斌回房了,小姐也请安歇。」
  走!离开!万不能再逗留!脑中无数警讯,在在提点著他,不去多想,他举步便走,竟有些狼狈和失措,险些撞上廊柱。
  绕出书房前院,转入一道拱门,经过九曲桥,再转进另一道拱门,来到那处「欣欣向荣」的庭园,月夜下的大榕雄挺沉著,长须随风轻动,叶片与细桠缓缓摇摆,在沉寂中稍添灵活。他步伐一顿,猛地转过身躯——
  「为什麽跟著我?」
  「啊!」女子轻呼,差些撞进他的怀里。
  骆斌的身子挺直得如那棵大榕,面容紧绷,整个轮廓凌厉起来。
  这些日子,他就快折磨死自己了。下决心要亲手扳倒华家,要夺回所有,要彻底地羞辱那人,但此生的仇敌已死,这些年的努力和部署顿失意义,往後的目标何处?心头恨意又该何以消除?
  华老爷的瞬逝带给他极大冲攀,完全跃出他原定的计画,为何不再多等两年?为什麽?为什麽?他恨声问苍天,天亦无语。
  「为什麽跟著我?」忍耐已到临界点,这个女孩还要来撩拨吗?
  静眉急煞住脚,宁定方寸,温柔地对住他,叹了一声。
  「骆斌……我不跟著你,又要跟著谁呢?你忘了这也是我回房必经之路吗?你住榕树的那一边,我住在榕树的这一边,当然要跟著你了。」
  他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心思震荡,才由急躁中慢慢恢复冷静,脸色仍未回温。
  静眉不知他心中辗转,眼眉微微低垂,略带羞涩和轻愁地凝著他的胸前。
  她呵,亦有满腹心事欲与一个男子分享,但不能说明、无法倾诉,一切尚不是时候,她还得打一场仗,与一个心怀仇怨的男子,为爹爹、为华家、为自己,更为著他,这场周旋她定要胜出。
  她的靠近令骆斌不适,身躯绷紧,心悸难平。他不著痕迹地拉开距离,她却无辜自在地更近一步。
  「骆斌,我不摺纸莲花,也不再烧莲灯给那对母子了。」忽地提及这个话题,她声音幽幽荡荡,如梦似幻,钻入他心底。
  骆斌浑身一头,神情不定,忍不住问:「为什麽?」
  「爹爹在棉田昏厥的那日,後来他醒来了,和我谈了许多事,包括十数年前那女子为何会带著孩子来寻死,整个的前因後果,他都说给我听了。」
  稍稍停顿,她面向那棵老榕,专注而幽然,眉眼俱柔,继又启口。
  「原来这宅子是属於一户马姓人家的,住著一对夫妻和两名男孩,那丈夫在关中棉业里是有名的染布师傅,单调的棉织成布到他手里,能变化出万紫千红的色彩,有如此的技艺,当然成为各家棉纺织争相聘任的人物。骆斌,他就像你一样,声名远播,我知道关中好多的大户都垂涎於你,努力想挖角,要你为他们尽力,这位染布师傅也是这般,让众人争来夺去的……这群人中,我爹是其中一个。」
  阴暗处,男子的脸扭曲狰狞,两手奋握於身侧,紧紧闭上双目。
  「那晚,爹爹对我道出,坦坦白白的,我听了心里好难过,在那样的现实竞争下,许多人成了无辜的牺牲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位马师傅拒绝爹爹的聘用,却答应了另外的邀请,爹爹恼羞成怒,复为巩固华家棉业,遂采取极激烈的手段,运用各方人脉,甚至牵动了官府,毁去对手,也连带毁了那位染布师傅,坏其信誉,将他逼上绝路。唉,其实种棉、染布是件好单纯、好单纯的事,但牵扯到商场上的钩心斗角,就什麽都变了……後来,马师傅被迫卖掉祖屋,这宅第便辗转让华家买下,不久後就发生马夫人携儿自缢……这些事,爹爹埋在心里很久很久,每每思及,後悔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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