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站在大厦门口达十五分钟之久,才截到一辆计程车。
刚下那辆计程车的是住我们楼下方宅的一个佣人,见了我,也不打招呼,瞪着眼,看我似看怪物。
一个被丈夫、儿子、娘家、朋友遗弃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依然走在人前,是有点新闻价值的。
我慌忙的钻进计程车里去,闭一闭眼睛,怕泪水冲出来。咬一咬牙,回一回气,我嘱司机把我载到理发店去。
最低限度,仍打算忍辱偷生的时期,也要把那头胶着腊着、完全没有了发型的头发,打理得干净一点。
这也是个走出屋外去的上好藉口。
阿顾依然走过来问:“丁太太,要修甲吗?”
我点了点头。
从前,阿顾一边修甲,一边晓得讲一些我爱听的说话,这天,她完全缄默。
我禁不住问她一声:“你的亲戚调到包装部去,工作得还愉快吧?”
阿顾懒闲闲的答:“啊,他没有再在丁氏上班了。”
“这最近的事吗?”我问。心里头一凉,是不是丁松年离弃我,就连我曾推举过的员工都要赶尽杀绝。
“是。”
“为什么呢?”
“丁太太,你知我知,天下人尽皆知,这是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今时不同往日了,我的表亲在丁氏会有什么前景呢,刚好马太太来修甲说起马先生的百货店又开了分公司,我拜托她介绍了表亲一份文职,收入暂未如理想,但最低限度安全,做人何必敬酒不饮饮罚酒,自知进退是应该的!”
我默然。
洗好了头,那理发师把单子递给我之后,说:“丁太太的车子来了没有?”
我随口答:“没有,车子有别用,我坐计程车来的。”
理发师的面孔出现个恍然而悟、不言而喻的颜色,慌忙答:“对,对,这儿很多计程车经过,并不难找。”
一种被全世界人都认定已然日暮途远的委屈,使我整个心觉得翳痛。
人们的想当然,定了我永无翻身的死罪。
我离开理发店,走到外头的街道上,茫然无措,异常失落。
一直的向前走,熟悉的环境,却给我一个异常陌生的感觉。心上只有一个观念,到什么时候才走到尽头,才会停下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第32节
忽尔,行雷闪电,滂沱大雨。
我以为是幻象,然,当我一头一脸一身都披着雨水时,我才知道是不变的事实。
太像丁松年突然跑到我面前来,要跟我离婚。我自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原来不是的,清醒时已是一身是血、是泪、是痛苦、是悲哀、是无奈!
我直挺挺的站在雨中,享受着雨点大滴大滴的打在我脸上所生的微微痛楚,因为它在呼应着我心上所承受的折磨。
“快上车来,你这样子要闹肺炎了。”
我似听到人声。
是有一辆汽车停到我身边来,车门打开了,伸出来一张皎好明艳的脸孔。
我认识她吗?
无法想起来,眼前其实仍迷糊一片。
“你一定要跟我上车去。”有人在推我,终于把我弄到汽车上去。
无端端的,一坐到车上,我就放声啕哭起来,脸上的湿濡是雨又是泪。
“人生的委屈何其多,总要过去的。”对方给我递了条纸巾,再说:“到我家去喝杯咖啡,息一息吧?”
到她家里去?她是谁?是虎是狼又有什么相干,一口把我吞噬,感激的还是我。
事到如今,谁要我?谁收留我?我就跟谁?难得世上还有人肯拾起人人都扔之而后快的废物。
我坐定在那间漂亮的书房内,捧着一杯热咖啡,喝过几口,回过神来,才看清楚对方,那张熟悉得来带点陌生的脸。
“是杨真太太?”我轻喊。
“叫我宝钏,那是熟朋友称呼我的名字。”然后她笑了:“你或会认为我们还不致于太熟络,不要紧,很快就会有个突破。我相信缘份,在贫童筹款委员会上,我们相识是缘份,今儿个在街头碰着你也是缘份。”
“对不起,太失礼了。”
“别这样说!”她拍拍我的手。“如果人在旅途洒泪是失礼的话,我们天天在干失礼的事。不是吗?眼泪是一定不停在流的,有的是泪向眼中流,有的是背人垂泪背人愁,有的像你,干脆在光天化日的人前洒泪,各适其式而已。”
“不,有些人很幸福,他们拥有他们需要的一切。”
“那些幸福,也是以代价换回来的,在付出代价时,我告诉你,一定要流眼泪。”
周宝钏说这话时,神情的坚决,令我骇异。
“幸福常在我心间、常在我手上,一定只在乎自己,不可能在乎人。”周宝钏的语调和平却肯定。
我有点发呆。
身边从没有人像她那样子对我讲话。分明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却并非诃谀,亦无夸大。她的道理有效地给人信心,引导人思考分析接受。
可惜的是,我不懂,我不懂如何把幸福捏在手上,锁在心头,不让它溜走。
我淡淡然地说:“我已用尽所有方法,没有用,幸福已离我而走,永不复返。”
“除了青春的躯体会一去不返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在循环交替,往往失而复得,或得而复失。”周宝钏很郑重的对我说:“你当然没有用尽所有方法去留住幸福,你是用过一些方法,而那些方法显然是用错了,只此而已。”
我猛地摇头,说:“你不会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可以做的有多少呢?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齐了,你说,还有什么方法?”
第二春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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