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轻时,既能狠下心,葬送一段情缘,去换条直上青云的大道,又怎肯在风起云涌的出头之日,把个精神上仍然活在旧时代的女人,名正言顺地放在跟自己共同进退的生活圈子之内?瑞心姨姨的情痴迹近愚蒙,她心头上不能自己所造成的压力,长年累月地出现在江家,对父亲所构成的威胁,真难以想像!
爱情不是甜腻腻的一段人际交往与感情吗?怎么会发展成心魔魅影,将整个人的精灵都要蚕食掉似的!
我真怕见瑞心姨姨那种午夜梦回时的哀伤与如今的惆怅!
问良心,我宁可怪责父亲当年背离心上情爰,去换取青云大路,都不欲对他在香江成名之后,不肯以傅瑞心为终身伴侣的心态加以责难!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迥异于前的感情发展与价值观,勉强不得。
现代人接纳夫妇离异,也无非是看通了这个很多时难以避免的心理历程,予以谅解。能有五十年不变的郎情妾意,怕比维持香港的繁荣安定还要困难!
出现在父亲与瑞心姨姨生命中的那一个中秋之夜与其后另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当然不是虚情假义,然,也不一定要永恒不灭的光辉才能算是光辉的!现今举头一看,明月初升,柔柔夜色眷恋地拥抱大地,若干个小时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热烈的火毒太阳。我们也总不能因此而否定了曾经温浴在月华高照、水银泻地的良辰美景之中!
“慧慧,你说,你父亲是不是并不爱我?”
对瑞心姨姨,我委实辞穷。
若要骗她说:“不,爸爸他爱你的!”其实又有何难?
可是,自己都不能置信的说话,老是出不了口。
世间最流利的谎言,先行入信的必是撒谎者本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爱我吗?”
瑞心姨姨开始目不转睛地望住我,情辞恳恳地问。
我突然地有点怕。
心头泛起了中学毕业那年,老师给我们排演的那出叫《雷雨》话剧时的情景,我当时演四凤,老师说,是全台最出色的一个。最差劲的是那个演繁漪的女同学,老师安慰她说:
“没办法!缺了情爱摧残的历练,扮不来!”
眼前的瑞心姨姨,活灵灵的一个繁漪,那种生生世世要把一份情爱保存,拥有的决绝,从她体内每一个细胞,透过每一根毛发与每个毛孔渗出来,如许的阴沉怨毒!
“瑞心姨姨,请别这样,过去的必须让它过去,”
“可是,没有过去呀!什么也还在眼前心上,怎能说过去呢?你以为一个人去世了,就肯定是结束?”
一声凄厉的怪叫似在我喉咙之间往上冲,我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得住。
连坊间的流行小说都已不再是鸳鸯蝴蝶派的天下了。
现今活生生的一个要执着于往昔一夕恩情,誓死不放手的人,竟坐在我跟前,叫我如何能不战栗,甚而大惊失色?我当然鄙夷人世间一总的忘情弃爱,然,感恩怀远,刻骨铭心的表现方式,必须现代化!
江尚贤已死,江福慧绝对不能庐墓三年!是不是?
连亲骨肉都要忘却哀痛,顶天立地地活下去,又何况无名无份的一个女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之中,这个爱情故事的受害人一定不只傅瑞心一人!可怜的父亲!
“慧慧,你还没有答我?”瑞心姨姨穷追不舍。
“答你什么了?”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不能再爱我了?”
我的天!我只能摇摇头。
“我知道!瑞心姨姨说。
“什么?”我愕然。
“我知道!”瑞心姨姨重复着,眼神流露的怨愤多于哀痛!
“他心上另有所爱!”
“谁?”我非常迫切地问。傅瑞心望住我,并不立时作答。
“谁?告诉我,是谁?”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差不多是自牙缝里震栗地抖出来的声音:
“那个叫张佩芬的女人!”
我呆住了!
张佩芬?程张佩芬?一个已有家室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曾经有一晚,闹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做声,让瑞心姨姨将故事讲下去!
“先来了张佩芬,再来了她那个姓程的丈夫!吵得很厉害!我只听到那姓程的跟你父亲说的两句话: ‘你敢打我老婆的主意而不向我交代,我先叫你名誉扫地,再跟你拚个死活!’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你父亲竟然维护她几十年。为的是什么?”我不是不震惊的!
“父亲有对你解释过什么吗?”我问。
瑞心姨姨摇摇头,说:“他能向我解释什么呢?直接告诉我,他的一颗心已转到张佩芬身上吗?彼此心照不宣了!倒是我在出事的那个晚上,求过他一件事!”
“你求爸爸?”
“对,求他以后也不要再把那姓张的女人带回江家来!他在外头的世界,我管不了。我守着的只是这头家!我之所有,也是这头家而已!”瑞心姨姨轻叹一声,活像个受尽了千万重委屈的好妻子,任由丈夫在外边花天酒地,只要一回到家来,就属于自己所有,就已算是心头一份金不换银不换的安慰了!
我茫然!
从不知道江家有这么一重难以言宣的阴影!罩得如此密不透风,唉!
一夜的风流,姑勿沦是真情挚爱,抑或寂寞难耐:所惹下的冤孽,竟至殁后!一时间,对瑞心姨姨应寄予同情、怜惜、敬重,还是恐惧、厌烦?我都搞不清楚了!只能说:
千堆雪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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