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眼光,而那样的眼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蚀。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饮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象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 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停下," 她说," 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终于放下了我的箫。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望我一眼,继续道:"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霎那间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 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明白她还不如我深。"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湄澜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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