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第7章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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