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第26章

  素贞是我的前戏,我是她的后戏。对方是戏,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无法自拔,致轻敌招损。
  到了最后,大家都损失了。
  事实如此,但谁敢去招认?
  “看他要谁?”素贞的脸色苍白了,只是眼眶缓缓地红起来,她拚了老命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冒涌,两相斗争,几乎还要把那方寸之眸挤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谁’了,小青!”素贞狠狠地把泪水直往咽喉压下去,压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剑别过一旁,“不能了。我,怀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着雷硬,手中的剑琅挡一声跌坠。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有准备,眼泪忽然泪泪淌下。不是悲伤,不是兴奋,这一阵的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地滚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贞也扔掉了剑。
  她紧握着我的双手,紧紧地:
  “小青,我——势成骑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拥着她,放任地哭起来。素贞没有做声。她的泪水暗暗滴进我衣领,渗进去,一滴一滴,寒凉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无以回头。
  罗愁绔恨,化为乌有。
  我的姊姊怀孕了!
  “姊姊,你太过分了!”我骂她,“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准你这样做!我不准你给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抚慰着,“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呀。我爱他,不能回头了。以后,还要坐月子,喝鸡汤。亲自纳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读书写字
  “你真卑鄙!”我不愿意听下去,“你给自己铺好后路,我呢?我怎么办?”
  啊!一下子,万事庸俗不堪。什么情欲纠缠,什么爱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诣的素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过分”。我全军尽没。
  “这是我拣的,我情愿的。”素贞道,“我情愿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吗?”
  我有吗?我没有。想到素贞昆仑盗仙草,而我,却是个捡现成的。真汗颜!我反复地思量:我没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当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态,耽于逸乐,但求日子过去。捡现成。
  碰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领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样互相摆脱呢?男人与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以为脱身红尘,谁知仍在红尘内挣扎。
  “——姊姊,我决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头发绕到耳朵后,展露了整个的脸孔,整副从容的笑靥。雨过天晴,前嫌尽释:
  “他不会爱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记你,你的心血没有白花。我试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还动真气呢。”
  素贞饶有深意地浅笑,她得了我这话,仿如吁了一口气,舒适难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么?我爱他,却无缘与之结婚生子。
  但愿我能像个婴儿那么善忘与无情!
  妻。
  这样的身份,永远在我能力范围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样童。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称她们为拙荆、糟糠、娘子、媳妇、内掌柜的、内当家的…不过,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许仙的妻。
  所以素贞恨我“贱”。
  “娘子,”许他端了热腾腾姜汤进来,没有看我,“趁热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问。
  “一切明天再说吧。”她答。
  她又赢了,她总是棋高我一着。
  啊,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夜了。今儿晚上天气好,抬头只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满天的星。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星光。当我在西湖的时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围着,几乎伸手可触,可摘。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浅了。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蹑不振。
  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
  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
  一切明天再说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过滤净尽,明天再说。
  曙色苍茫。
  我没有睡,看着天边由青白而鲜红,心中有无限凄怆正辗转。
  已经是“明天”了。我手中拿着一把利算,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伞剪死。我藏起来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伞。一切的变故因为它,我狠毒而凄厉地,把它剪成碎条,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愿意它在我眼前招摇。
  收起来是密密的网,幽幽的塔,张开来却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势力范围之内翻扑打滚,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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